2016年12月9日 星期五

民主憲制與公民文化: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之啟示

民主憲制與公民文化:2016年美國總統選舉之啟示**

李瑞全
國立中央大學兼任教授

這次美國總統(2016)大選不但選舉過程極為激烈,許多違反傳統民主政治的出格言論,互揭各種不堪的底牌讓美國選民或是一面倒的支持與反對或是有兩者都不值得支持而放棄投任何一邊的困境。此中透露出民主體制的一些實踐問題,值得認真反省。民主國家的民主精神寫在憲法上,但沒有相應的政治體制和實踐的方式,憲法只是一紙虛文。憲法的結構表現在政治制度,憲法的具體實現在執行與參與政治制度的人,包括各級的官員與政黨與非政府的組織。而憲法最根本的體現在全體的公民的行動,總統選舉是最重要的一項。從行動與價值取向來看民主即是公民文化(civic culture)。公民文化與憲法之差距即顯示憲法的精神或民主落實的程度因此,衡量一國的民主表現最真實可靠的是它的公民文化的表現

美國總統選舉向來是典型的成熟的民主選舉,即選舉人和參與者,包括政黨與媒體,都能保持一種最低限度的民主素養不作人身攻擊、種族或性別歧視宣傳、不會採用負面的選舉策略,比較多爭論政策外交、軍事國際關係等等的課題,而且有較為公正的非政府組織,以及媒體的監督等,對於候選人的言論之是否正確等,都會馬上列明數據與文獻,所以候選人不能隨意污衊對手。這都是保障選舉的公開透明,讓選民看清楚候選人各方面的表現和才能。但這一次美國大選,川普(Donald Trump)在共和黨初選時已常語驚四座,對於穆斯林,墨西哥非法偷渡者,對女性和競選對手的漫罵等,都深為黨內元老不喜。但川普卻贏得共和黨大會推薦為總統候選人,與民主黨的希拉蕊(Hilary Clinton)競逐大位。這種涉及各種歧視的言論和行為,是主流媒體和政界人士所最忌諱和反對的。在共和黨初選時,川普的民調都壓倒其他候選人,傳媒總以為乃是嘩眾取寵的結果,從沒有正視川普的言論中有深合共和黨黨員心聲之處。因共和黨的支持者特多保守主義者和具有「孤立主義」(isolationism)取向的選民,即,不管其他國家人民的死活,只做好自己國家的發展,也含有美國的利益至上的意思。美國這種保守主義的公民文化,其實一直都存在中南部各州之中,也常是支持共和黨的主力。比較開放的是東北和西岸各州,由於兩者的支持人口相當,因此,兩黨的競選常互有輸贏。美國公民也常有總統給一黨時,國會則由另一黨控制,作為制衡。由於兩黨在維持美國在國際政治上的地位與自由市場有一定的共識,美國總統能改變的實很有限。但近數十年,由於美國各種選舉的經費愈來愈龐大,巨大捐獻的需求愈來愈嚴重,因此,跨國企業成為主宰美國政治的力量,美國對內對外的政經政策,實變相資本家服務。此一因素也常被學界和媒體所有意無意地掩飾過去,或被視為追求民主自由所必有之惡。

美國這種表面看來健全的公民文化卻在這次選舉中暴露出一些嚴重的缺點。在基本價值取向上,美國是西方個人自由主義國家的代表,支持人人享有最大而相容的自由,人人權利平等;政府有治理國家的權威,但只具有有限權力必須尊重憲法和保障每個人的權利;國家權力受到人民有力的監控,包括撤換總統和各級官員;而司法立法與行政權力分立和互相制衡。人人擁有自由也自然要承擔自己的行為後果:成功固然是自己可以獨享的果實(財產權),失敗也得自己承當,不能要求他人救濟。但這種論述是建立在一些有問題的預設之上,如人人各自為己即可以達到共同的最大效益(無形之手),市場是公平的在社會事務上人人可以自私自利,不必管其他人是否因而受害。因此,在公共事務上全力爭取私利不但毫無慚愧之色,只要沒有違法律,絕對可以鑽一切漏洞以利己,此在納稅、官司等方面已被視為可以「免而無恥」地公開而行。推展到國際上,即是以自己國家利益至上,如美國老布殊總統在巴西的全球氣候高峰會上即斬釘截鐵地表明:美國拒絕任何有害美國國家利益的環境保護的法制或宣言,完全妄顧全球與全體人類的安全和幸福,妄顧美國是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最高的國家應有的責任。共和黨最善於以所謂個人自由引申為自由市場拒絕國家干涉,全力爭取個人效益等立場,主張美國利益至上,甚至可以侵入和推翻任何對美國利益有害的國家或政權(如攻打伊拉克),肆意讓跨國企業宰制和壓倒弱勢國家的經濟或資源,等等

由於美國本土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未被捲入戰區,又值歐陸各國之戰亂消耗,吸納了歐洲絕大部份的精英和財富,因而成為獨大的強國,讓美國人有一種世界第一的驕自豪感,而漸以為世界必須唯美國馬首是瞻,美元儼然成為世界必須的共同貨弊,美國軍隊是世界和平和自由的守護者,甚至認為美國國內的活動如藍球棒球比賽等美國冠軍即是世界冠軍,美國國內的消息即是世界最重要的新聞,等等,養成無知而自大的心態。美國資本家也利用國家超強的地位,主控全球的經濟生產,特別是對第三第四世界的軍事和經濟宰制、資源奪取(開發落後國家的森林石油礦產等)、利用以至壓低勞工薪資(如耐吉的血汗工廠、富士隶為蘋果生產電腦等),推銷美國文化(如荷利活電影飲料麥當奴漢堡等),輸出污和厭惡性工業長遠遺害其他國家的土地與人民。美國的強大實是建立在弱勢的國家和人民的血汗之上。這種跨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對美國本土的經濟也產生嚴重的扭曲。華爾街之資本家所做成的全球金融危機,不止全球不知其數的大小投資者受到重大的挫折美國一般人民也直接受到傷害一時間美國失業率高漲家家都有負資產,甚至把房子押掉還有一輩子的債但是美國資本家不但受害極輕而且得到國庫的支援最快復原和利用此危機奪取更大的利益所以美國形成財富集中在只有1%的人口手中,99%的人不但在生存上掙,且前途無望在金融危機時高呼建立限制金融和市場合理運作的法規都一再被充水而成為形式,華爾街的運作仍近乎無任何管制仍然由背後的資本家全面操控此自是資本家通過政治捐獻的金錢力量左右立法的結果但是這種種弊端和不公義,卻被扭曲成為是金磚五國特別是中國等新興國家所做成,是國外的勞工搶了美國人的飯碗!是美國負擔了維持世界和平和自由的龐大軍費,使美國被拖累,是非法移民進入美國做成失業率居高不下,生活水平降低,是穆斯林教徒製造了美國內部的恐怖和不安,等等。一時間排外和自保的情緒大漲,只要主張美國第一美國利益至上、無條件保障勞工階層的工作、反現行建制之強調美國對外的責任(支持世界和平共榮、擔任世界警察、保護落後國家人民的人權和福利等等),都被視為是解救美國的最佳人選。川普競選的口號「讓美國再強大」也具有巨大改變現狀的意涵,而且川普既反對民主黨,也反對共和黨的原有的建制派,因此,縱使川普許多妄言妄語,明顯的種族、宗教、性別歧視,以至不交稅、性搔擾等等問題,都可以被擱置。而支持川普此種尋求改變的選民卻是最踴躍投票的一族,投票率遠高於其他族群,因而使川普最後能打破一切媒體和民調的預測而當選。

美國一般人民的困頓無力感,已非一日。八年前歐巴馬之當選,固然是由於共和黨小布殊總統的偏右政策和對外的單邊主義,對於改善美國國內的經濟和人民福利都一無是處因而在國外和國內都很不受歡迎,但歐巴馬所提的「轉變」口號,卻正中選民的心意。由於美國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國內經濟雖有增長發展,資本家受到全球化的利益但一般勞工階層卻沒有分享到好處,反而生活水平有日漸降低的情況,失業率有增無減。因此,當歐巴馬提出「轉變」的訴求時,自然得到許多平民的支持,也反映在他的競選經費主要是來自許多小老百姓的小額捐款當時國際上也期待歐巴馬能率領美國更多參與和支持國際的環保工作盡力壓低溫室氣體的排放解除中東戰爭,因此在上任之初即被戴上諾貝爾和平獎的桂冠可見世界對美國總統的期待但歐巴馬受制於國會多數的共和黨,也推動不了環保政策和立法事實上,民主黨人也不積極支持皆因背後的大資本家的反對所有議員都要取得資本家的支持而資本家自然反對加諸自己身上的任何限制。因此雖然歐巴馬在政績上不錯,在降低失業率也有貢獻,但仍然無法真正改善底層人民的生活,又加以共和黨在國會的橫蠻無理的反對和破壞,讓中下階層的勞工感到歐巴馬和民主黨的政策不足以解決他們的需求和困局,因而,也不支持基本上遵從歐巴馬路線的希拉蕊,加上希拉蕊被攻擊為與資本家鈎結政治上不誠實當權時有不少的錯誤決策等等支持度始終無法與川普拉開差距最後雖然了全體選民的總票數但最終以些微選舉人票敗選。

選前幾乎在所有民調中,希拉蕊都一直領先雖然比例不高,但都很有理由會得選舉而且在選舉人票方面更預測希拉蕊會大贏,幾乎篤定當選同時美國國內重要的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等都大力攻擊川普的不當言行和性別種族歧視等表現,以及隨意說,和揭發其過往的逃稅、性搔擾等事件,都使人相信他不可能當選。但是,開票的結果卻讓他當上世界上最有權力的總統。這自然讓美國內外許多觀察者和政治家都不敢相信,也不願接受。美國國內即有反對川普當選的遊行示威,國外的祝賀也多有警戒之詞。雖然美國選舉的結果只表現出約有一半人支持川普但這已足以表示美國公民文化有一半是只求自己得到所需而不管是否合乎公平正義的要求,這自是使人懷疑和擔憂美國公民文化的健全程度已在降低之中。

美國選舉結果和近一年歐洲右翼保守主義抬頭,都見出民主體制不一定能使國家內部和跨國關係得到最合理的發展。民主變成民粹,只是追求私利的結合國家必定產生災難性的後果。正如孟子所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唯士為能」,現代公民必須有超越個人主義的美德,堅持義務先於權利。而且,國內只追求個人利益極大化,國際上即以國家利益為至高無上。此是西方現代化中遺留的民族主義的後遺症。民族建國的階段已達成和應該進一步,需要有天下一家的認識和情懷,認識人類與天地萬物的互相倚待性,必須發展共同合作的全球公民文化,方真可保障人類永久和平和生存,否則人類與地球的前途都絕對不容樂觀。全球性的公民文化的培養是保持真正民主體制優點的最關鍵的因素。


**本文是應鵝湖月刊主編楊祖漢兄之屬而寫的鵝湖論壇,此文已刊於鵝胡月第497期 (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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