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4日 星期日


誰能推倒意識型態的高牆?
Who could pull down the High Wall of Ideology?

李瑞全

台灣號稱有民選的總統和國會議員,以及縣市的地方首長和議員等,但是,在長期以來,台灣的公民文化實在未達到基本的民主政治文化的水平。雖然近年的賄選情況已有大幅的改善,但固椿式的投票仍然是國民與民進兩大黨動員的主要方式。這從每逢選舉就發生選民之間的語言以至身體的暴力,以及各種抹黑、奧步等被支持者視為為了勝選可以和必要採取的手段。縱使極不滿意現在執政的同黨的行為或政策,但為了不讓敵對的黨的候選人當選,也仍然要含淚投票支持自己一黨的人。凡此即見出台灣的選舉文化仍然不是依候選人的才能與德行,依政黨的過去的表現,候選人所提出的政見內容等,經理性辯論和審議之後所作出的決定來投票。過往台灣的選舉實在是一種意識型態的表現。因此,長期以來,台灣的公民文化都是在國民黨與民進黨這種兩黨意識型態的影響之下的表現。但在最近這次在台灣的全國式的地方選舉中,民進黨的候選人幾全部大勝,其中特別是台北市長選舉中,號稱無黨籍的柯文哲以鉅大的票數贏了代表國民黨的連勝文,不單出乎一般政治觀察者的意料之外,更開始了台灣政治文化的一個新里程,顯示出台灣原來的政治板塊的轉變。推倒了使台灣人民與社會幾乎窒息的政治高牆。這可以從台灣公民文化中的民主意識開始發揮影響力與人民對近六年國民黨執政嚴重不滿來分析。

長期以來,台灣的選舉充斥了藍綠、統獨、本省外省的族群式的用語,與由國民黨與民進黨近乎誓不兩立的意識型態(ideology)之爭。意識型態所培養成的人民是一種只問黨派不問是非的投票取向。嚴格來說這不是「公民」(citizen)的意識,如果我們所謂一個公民是意含他與國家內的其他人是國家的「主權」(sovereignty)的共同擁有者,即,沒有一個在他及全國人民之上的「主權擁有者」(sovereign),使全體人民都成為這個主權擁有者的「臣民」(subject)的個人或組織。歷史上,這種主權擁有者是帝王,現代則是一種個人或政黨的獨裁者。真正的公民是國家的主人,而國家是全體公民所共同擁有的,是獨立而具有在領土範圍之內的最高的統治和行政組織。公民是一切公共權力的來源。在這樣的國度下,人民才算得上是真正是公民。古代的帝王以武力控制臣民,意識型態則是以虛幻的烏托邦式的天堂和救贖的口號控制人民的思想和價值意識,在現實上則以武力獨裁的方式主宰無力的群眾。意識型態是由某個權威的人或集團所制訂的至高無上的價值或原則,是一切價值的標準,也是其他價值必須無條件服從和遵守的規範。在西方思想的發展中,一般認為最具有系統性的意識型態是基督教、馬克斯主義和佛洛伊德的心理學,因為,它們都是一種天羅地網式的「理論」,可以「說明」一切事物,同時不會有足以否定這一「理論」的「客觀事實」存在。(在哲學上,這都是一種化約主義:把其他現象或事實化約為一單一的事物。)在政治上,在意識型態理論所規定的規範之前,一切其他價值都被否定,毫無地位,都必須讓步。因此,任何違反一意識型態的行為,雖然是我們日常所認可的正面和有價值的行為,如一個人無私地救助一個快死的小孩,或為公義揭發了一不道德或負面價值的事件等,但如果這個行動被認為傷害了或違反了意識型態所主張的價值,如違反了政黨的原則,或影響了支持此一意識型態的人的聲譽或利益等,都會被否定和加以嚴厲的批判,以致運用最激烈的手段去加以制裁。簡單來說,所謂「意識型態」就是在政治上只講黨派,不講是非的價值或行動。當然,任何能讓人接受的意識型態,創造者都有一個貌似真實的理想的烏托邦的天堂,也都有一套說詞,把日常認為對或錯的政治判斷或行動,套在特定的意識型態之下來說明,結果常是顛倒是非,但也常被中了意識型態之毒的同路人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在政治上,抱有特定意識型態的人通常對非同路人的競爭者視同不可並立的敵人,必須消滅之而後快。此種心態的人或政黨在政治上常自視是國家主權的獨佔者,視國民為必須接受其統治的臣民。換言之,意識型態之下的政治文化其實還不到真正的公民文化(civil culture)的程度。這種公民文化只是一種在唯我獨尊的意識型態之下的順民文化。

但是,自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以來,經過六十五年,台灣的政治文化已在不斷改變之中而顯現出一種新的蛻變。自六、七十年代,由於蔣經國的發展策略和執政的效能,台灣成功登上亞洲四小龍之一,在經濟與民生上取得巨大的發展,且能讓一般人民分享到累積的財富。台灣社會財富分佈在當時的四小龍中是貧富差距最少的。雖然台灣當時已有若干具備跨國實力的廠商,但中小型企業也是經濟的重要主力之一。因此,據當時的民情,如果開放選舉,國民黨在全國或地方的選舉中都會大赢。當時台北市是最開放和最能接受不同黨派的地方,黨外和後來的民進黨都是從台北開始經營和被接受。但曾幾何時,兩黨的政治板塊卻變成南部全屬民進黨的天下,國民黨只保有中部和北部的縣市。第一屆的總統選舉國民黨輕易大勝。2000年的總統選舉,民進黨的勝選實因國民黨被時任國民黨主席和總統的李登輝所撕裂為國民與親民兩黨,因而被陳水扁以略佔多於三分之一的票數當選。全台灣的選票分佈基本上仍是藍大於綠,台北市基本上仍是藍綠約六成與四成之比。如果以二十年作為一個世代,到2014年,隨同國民黨來台的第一代的老兵和家眷都已凋零,第二、三代已成為社會的主力。不但原來在台灣的居民的戰後的第二代開始改變,釀成七十年代末的黨外,外省的第二代也已開始部份改變,相當部份公民已不再盲目支持國民黨,特別是親自體驗到國民黨的權貴人物的濫權無能,金權貪腐等表現,都已日漸與國民黨的意識型態日行日遠。在二十一世紀開始,第二第三代的選舉影響力也漸漸呈現,開始有所謂鐘擺的現象,只是仍然被佔有不少份量的傳統的國民黨和民進黨的支持者所掩蓋。陳水扁第二次選舉不但靠民進黨死忠支持,更在投票前一天以二顆子彈激發公民的反國民黨的不公力量而以輕微票數再連任,但經過四年的操弄,最後以僅得9%支持而終結了民進黨的統治。國民黨重奪總統大位和增加了在各縣市地方的執政權,除了原來的死忠派支持之外,主要是台灣第二第三代的中間選民讓國民黨以大勝重奪政權,但這並不是舊日的死忠分子回朝,也不是對國民黨的擁護,而是相信馬英九會緊守法律,打擊貪腐,以及對於陳水扁政府之貪腐無能和內廷運作的金權政治的強烈反感。由此已可見台灣公民文化的改變。到2014年,第四代的年輕公民已開始進入投票,全體的公民幾已脫胎換骨。因此,國民黨以為還可以動員傳統的支持者保持領先,實是嚴重誤判了選民的組成方式與投票取向的改變。新的公民投票取向不再受限於藍綠的意識型態,更多是對兩黨在政治上的惡鬥的厭惡。同時,具體的投票結果實與馬英九連任後的一連串政治、社會與經濟發展政策失效有關。

2008年馬英九連任後,一意在追求自己的「歷史地位」,而且盲目推行一些所謂不怕社會輿論反對的政策,結果是使物價大幅上升,而馬政府居然不承認人民生活,特別是低下層的人民生活的痛苦,硬是違反民意而行。而在貪腐方面,不但馬英九周邊的重要親信都有嚴重貪污的案情,未被揭發的相信更多,我們也許可以相信馬英九自己沒有貪一毛錢,但他不知道自己所領導的是一個已成為龐大的政府貪污集團。而在近兩年的食品安全問題上,不但見出政府施政無能,總統更淪為資本家的門神,不但毒害全人民的健康,破壞台灣食品的聲譽,更壓低勞工的薪資,剝削人民,肥了資本家。然而,政府仍然不敢大力法治這些黑心企業家。而更激發所謂「中間選民」的幾件政治事件,如「洪仲丘案」、「大埔強徵收地案」與「太陽花運動」等,都讓人民對馬政府產生嚴重的不信任和反感。當三十萬公民從全台灣各地來支持徹查洪仲丘被部隊中人無辜害死一事,當五十萬人反對政府以暴力驅趕在行政院內和在路上和平示威的學生和公民時,已表明人民對政府的嚴重的抗議。此時馬政府的民心已大失。人民以選票懲罰國民黨已是必然之事。結果國民黨在這次選舉不但在全台灣均失利,在台中與台北兩大直轄市都敗北。在台北市長的選舉中,無黨籍的柯文哲以近六成的票數贏了國民黨最後全力支援的連勝文的四成票,更具有重要的公民文化指標的意義。

在台灣的政治文化中,所謂統獨、本省外省、藍綠等區分,都是一種不問政治是非、道德是非的價值取向,只要套在這些大帽子之下,「是」可以被扭曲為「非」,「非」也可以被扭曲為「是」,所以這些提法都是意識型態的心態。國民黨在這次選舉中仍然運用統獨、藍綠的口號來動員支持者,民進黨大體上開始減少這種動員支持者的策略。這次台北市長選舉中,國民黨運用「皇民」、「反獨護統」等用詞是一貫的意識型態的提法。連戰指控柯文哲或以連家為權貴的人是「混疍」,只是一種人身攻擊的用語。兩者在這次選舉中都只會擴大國民黨的失分,顯然都不被選民接受。國民黨在選舉中強調藍綠的區分,把藍綠視為統獨的區分,是把台灣的政治局限在意識型態的鬥爭之中,這自是對台灣的政治文化的無理的局限和對當前台灣社會的公民文化的錯解。反之,無政黨的柯文哲,卻以一種超越藍綠兩黨的態度和選用公平競爭和開放透明的方式爭取選票,基本上不採取所謂抹黑奧步等方式打擊對方,最後以大距離的比數贏得了選舉。他的一些選舉的表現,如公佈財產、停止過多的政治捐獻、公開召募工作人員、不作負面宣傳、不做大型的選舉秀、不做也沒有龐大的經費去做支持者的動員,以及平面、立體或各種傳媒宣傳廣告等。他的選戰顯得理性和公開。柯文哲的參加選舉是因為受到國民黨政府的無理的打壓迫害,憤而放棄安樂的專業工作,出而參加選舉。因此,雖然他有被懷疑和被國民黨攻擊是「墨綠」的民進黨代表,但「中間選民」仍然支持他的選舉是代表人民對抗國民黨的不公義的抗議,也是打破國民黨不但無能和鈎結金權和權貴的統治。而民進黨願意放棄推選自己黨員參加選舉,以成全柯文哲,也算是一個高明和有智慧的決定,對於一個龐大的政黨來說,殊不容易。這也奠定了蔡英文在民進黨內的地位。但更重要的是,柯文哲能以打破藍綠意識型態的黨爭方式,回應了公民的心聲和要求,因而促成「中間選民」的大量支持,成為未來台灣選舉和公民文化超越政治意識型態之爭的里程碑。

有謂這次是由於柯文哲能利用網路的快速消息傳遞的工具,能訴求年輕一代的心聲,因而獲勝,云云。這並不完全準確。固然新一代都比較會運用網路和在網路溝通,但現在的台北不可能有人因消息不明而錯失了相關的選舉消息,投票的選民並不依網路消息投票。柯文哲能吸引到更多年輕世代的支持不是因為他會用網路,而是因為他不用藍綠統獨的意識型態的對抗來競選,反而是訴諸推倒分隔人民的高牆,即,反對以意識型態作敵我的區隔,提倡一種公民之間的和平共存和互助合作。這對於新世代不限於意識型態之類先入為主的價值取向,和中青代厭惡兩黨過去十多年惡性的政治操弄,更具有吸引力,因此,數以萬計的人會應一句號召而自動前來參加嘉年華會式的集會,以表示支持----猶如前兩次數十萬人的示威,都不是兩黨所能動員得到的。網路發達是人民自由討論、自由發表意見和取得更多面消息資訊的途徑,是更有利人民真正自由自願參加和表達意願和選擇的工具。政黨不再可能壟斷消息或肆意扭曲民意。這正是新一代公民的政治發動和參與的模式:是獨立的公民領導議題,傳達真正的民意,而政黨則負有追隨民意和實現民意的責任。


這次台北選舉所顯示的是台灣公民文化的提升,我相信台灣日後將走向更進一步的審議式民主的健康的民主政治體制。任何以為再可以運用藍綠、統獨的選戰方式,以政黨主宰民意,不但已遠離當前的公民文化價值,也必遭受歷史的淘汰。


**這是作者刊於《鵝湖月刊》第474號2014年12月之<中央觀察站>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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